说完这话, 莹雪自己也觉察出了自己这番话里的艰难之处,便忍着泪意继续说道:“我知爷会笑我不自量力,您一定认为, 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如何能伤了那尊贵非凡的二皇子?我这般话语, 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傅云饮的确是惊讶无比,他知晓莹雪心中恨意滔天,可二皇子在朝中权势颇为根深蒂固,根本不是自己或者莹雪能撼动的人物。
“我只是不想你白白送了性命。”傅云饮连连叹气道,语气里有些无奈之感。
莹雪只一脸期冀地望着他, 说道:“爷是不愿意帮我的意思?”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以我如今的能力和手段, 在二皇子面前算是不堪一击。”傅云饮道。
莹雪垂下头, 只说道:“爷是人中龙凤, 那二皇子不过是投胎投的略好些罢了,又如何能算得上是不堪一击?”
傅云饮怔在了原地, 心中惊骇之感久久不散,他知晓莹雪心气极高,却不知她竟有此雄心壮志, 肖想着与自己一同对付那高高在上的二皇子。
傅云饮知晓莹雪当真会如此去做,只是她这样的举动无异于以卵击石。
二皇子身边能人辈出,她只会白白地送了性命罢了。
可傅云饮明了她的心思,却不愿直截了当地绝了莹雪的念头, 瞧着她如今经风一吹便要倒地的瘦弱身躯,他当下便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语来。
且让她恨着二皇子吧, 恨意总好过心如死灰, 总能支撑着她好好活下去。
而坐于床榻上的莹雪见傅云饮久久未曾开口, 便自嘲一笑道:“爷救了我,我本不该将您牵扯进这等脏污之事中,可除了爷,我再无人能倚靠了。”说着,两行清泪便从眼眶内落了下来。
莹雪本以为自己这等示弱的娇怯模样必会惹来傅云饮的怜惜,可谁知他却只是别过了头,语气冷硬地说道:“莹雪,我们奈何不得二皇子。”
莹雪攥着裙摆的双手逐渐发青、发白,她当然知晓自己如今奈何不得二皇子。
可她不信这一辈子都没有报仇雪恨的时候。
她虽命如蝼蚁,却也好歹是会哭会笑的人,若存了心要将那二皇子拖下水,兴许也能在他防备不及之时狠狠捅上他一刀。
日头东升西落,人只要还活着一口气便有说不准的时候,她就不信二皇子这种泯灭人性、德不配位的人会顺风顺水一辈子。
总有他阴沟里翻船的时候。
傅云饮如何不知晓莹雪心中所想,念及她被仇恨蒙蔽住了心,虽说话做事过激了些,可到底不似之前那般了无生气。
傅云饮心中略微安定了些,他既不愿莹雪一辈子怀揣着仇恨度日,又不愿她忘却了仇恨生了死志,便只得含糊其辞道:“若你愿意,我会给你个安身栖息之地,保你此生无忧。”
莹雪见他避过二皇子之事不谈,便知他是不愿应下二皇子一事的意思,心中哀切难忍,却也明白傅云饮的苦衷。
他是前途大好的镇国公世子,且有满府亲眷尚存于世,尚且不能如自己一般不管不顾,到时再连累了家人的性命。
初时因滔天的恨意而生起的邪心左性渐渐退散了些,莹雪拭了拭泪,与傅云饮说道:“多谢世子爷为我这般费心,您救下了我与小竹的性命,又将我们好生安置在这间屋宅中,这份恩情我无以为报。”
“方才的话,您就当从未听过罢。”
傅云饮见莹雪的情绪不似方才那般激动,可整个人又以肉眼可见的势头萎靡了下来,堪堪压下去的担忧又浮了上来。
“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只是你若如此消瘦下去,恐怕会伤了肚子里的孩子。”傅云饮只道。
提及孩子,莹雪这才茫然无措地低头瞧了眼自己隆起的肚子,心头又掠过一丝悲凉。
傅云饮以为这个孩子是墨书的,若真的是墨书的,该有多好?好歹能给她留下个念想,不至于让她和小竹孤苦伶仃地挣扎于世。
傅云饮见自己的一番话又惹得莹雪伤怀起来,只能闭上了嘴,只静默在一旁陪伴着她。
等到莹雪哭累了沉沉睡去时,傅云饮方才起身离去。
回去的路上,他脚步愈发沉重,每走一步都仿佛耗尽了他通身的气力。
他虽未曾应下莹雪提出的对付二皇子一事,却十分在意她剩下那句“此生陪伴在自己身侧,再无二心。”
他不能放任莹雪去白白送死,也不能因儿女私情而赔上镇国公满门。
他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莹雪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只期盼着时间长了,亦或是她肚里孩子的降生,能让她忘却仇恨,过安稳平和的日子。
*
一直到九月里,临盆的那一日前,莹雪都未曾再提起过与二皇子有关的任何话语。
小竹的眼疾略有些可治的苗头,傅云饮便将她安置在了西厢房,由几个丫鬟贴身伺候。
这一日,傅云饮方才从宫内上值回府,便瞧见了满头大汗的东昉。
“爷,莹雪姑娘要生了。”
傅云饮急得立刻便驾马往西葫芦巷赶去,幸而他早已提前备妥了稳娘一行人,倒也衬不上兵荒马乱。
莹雪这一回的生产极为艰难,傅云饮心急如焚,却也只能坐在厢房内听着莹雪凄厉的哭喊声。
他想冲进产房里去瞧一瞧莹雪,却被几个积年的婆子死死拦住:“爷,不好进去,会冲撞了您。”
傅云饮才不管什么冲撞不冲撞,推开那两个婆子便进了产房内。
莹雪躺于榻间,额上皆是细细密密的汗珠,清瘦的脸蛋上满是狰狞之色,四个稳婆皆高声伺候在侧。
“姑娘,再用些力,孩子头要出来了。”
“姑娘,您再用些力。”
可莹雪脸色煞白,脸上痛苦难忍,哪里是能再用出力的模样?
傅云饮揪心不已,便只得一把抓住木桌旁的大夫,道:“你愣在这儿做什么?快开些药来。”
那大夫却窘迫地说道:“世子爷息怒,方才我们已给这位姑娘灌下过参汤了,这位姑娘太过瘦弱,若一味的用些滋补的药膳,只怕会虚不受补,到时反而会平添几分凶险。”
傅云饮这才作罢,只见他飞快地走到床榻边,撩起袍子便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双手捧着莹雪的脸,道:“莹雪,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姑娘,再用些力,瞧见孩子的头了。”
“姑娘,孩子马上就要出来了。”
傅云饮也祈求似的在莹雪耳边说道:“莹雪,这是你和墨书的孩子……”
这句话飘入莹雪的耳中,她也不知从何处生出了些力气来,提气呼气间,便忍着那股撕裂般的剧痛之意,将孩子生了下来。
随着一阵微弱的婴儿哭啼声响起,稳婆的报喜声也随之而来,“恭喜世子爷,恭喜姑娘,喜得千金。”
莹雪已疲累的连提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傅云饮也一心记挂着莹雪,也并未挪动身子去看望那个女婴。
隔了半晌,傅云饮才对那几个稳婆说道:“去领赏钱吧,把孩子交给乳母。”
他这幅冷漠的样子让那两个稳婆的心里都有些惊讶,只腹诽道:可见是丫头片子不招人疼呢。
*
等莹雪醒过来时,身旁便卧着个婴儿的襁褓,里头放置着个白皙弱小的婴儿。
她瞧着自己挣了命才生下来的孩子,一时便忍不住落下泪来。
傅云饮恰在这时端了一碗羊乳进来,他刚那羊乳递到了莹雪跟前,只道:“喝些吧。”
莹雪却只是摇摇头,望向女儿的目光里满是爱怜,只听她与傅云饮说道:“爷可有抱过她?”
傅云饮不解其意,他虽不至于迁怒一个无辜的孩子,却也对她喜欢不起来,因怕莹雪不悦,便勉强笑道:“我不会抱孩子。”
莹雪并未察觉出傅云饮的异样,只是眼含热泪地与他说道:“您抱一抱她吧。”
傅云饮剑眉蹙起,眉宇间尽是不愿。
莹雪冷不丁抬起头,恰好与他璨若曜石般的黑沉眸子相撞,她一下子就瞧出了傅云饮眼里的不喜。
呆呆地愣了半晌之后,莹雪百般纠葛之后,才将心中的隐秘说了出来:“爷,这个孩子不是墨书的。”
她这般做法并不是一时的冲动之举,而是经了诸多日子的思量才下的决心。
她如今还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如何,若能让傅云饮将孩子带到镇国公府里去教养,兴许对孩子会更好一些。
傅云饮听后怔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在那一刻凝滞了起来,一股巨大的喜悦袭卷了他的五脏六腑,砸的他找不着北。
伴随着喜悦而来的,则是一阵惴惴不安的疑惑之感。
既然这个孩子是自己的,为何前头有那么多的机会,莹雪都不曾与自己提过?
偏偏在墨书死后,与自己提了这事。
她会不会是为了让自己给她报仇,才故意这般说的?
这等卑劣的猜测一旦爬上了心头,便再也消弭不下去。
莹雪眼看着傅云饮脸上精彩纷呈的脸色,见他从初时的不敢置信,再到后来的怀疑与疑惑,这样多的神色转换间,独独没有喜悦之色。
莹雪紧紧抱住了女儿,低头自嘲一笑道:“世子爷当我什么都没说罢。”
她不是不明白傅云饮为何会不信自己,毕竟自己已与墨书成了婚,前头又有二皇子的事横在中间。
他认为自己居心叵测也是应该的。
莹雪掩去了心内的哀伤,抱着女儿背过身去。
傅云饮知晓自己的迟疑与不信伤了莹雪的心,瞧见她一抽一抖的肩头,他心里也如刀绞般疼痛不已。
“爷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莹雪平静地说道,只她越是平静,傅云饮的心里却越是难受。
傅云饮当下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此事,一时觉得自己太过多疑,平白伤了莹雪的心,一时又觉得自己的猜测有几分道理在。
他盯着莹雪的背影瞧了许久,终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百般挣扎下,这才走出了屋内。
等他离去后,莹雪便抱着正在呼呼大睡的女儿,轻轻抚摸着她细小的手指,说道:“他不愿意做你的爹爹,以后你就和娘一起相依为命吧。”
莹雪望着女儿安详的睡颜,那颗凋零碎裂的心在那一刻得以愈合,她想,若这一辈子当真无法为了亲人与墨书报仇,她便带着女儿和小竹好好活下去吧。
她只是不愿意再住在傅云饮施舍的屋宅中了。
还是与他少些瓜葛吧。
莹雪如此想着,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宁,一时便忍不住睡了过去。
*
傅云饮回了镇国公府后,好几日都彻夜未眠。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那日的疑惑着实太过愚蠢了一些。
莹雪何时这般利用过她的至亲之人?
况且她那日并未提起半句与二皇子有关的话,也从未提过半句要以这孩子为由进镇国公府的话语。
皆是自己在臆想罢了。
还要用自己臆想出来的猜测怀疑她。
傅云饮后悔不已,又不知该如何才能挽回自己对莹雪的伤害。
若那孩子当真是自己的,自己此举当真是狠狠伤了她们娘俩的心。
傅云饮从未做过讨好女子的事情,他也知道莹雪是不爱钱财珠宝的女子,空有一身力,却不知往哪使。
最后还是东昉见傅云饮如此忧烦,便主动进言道:“ 爷,您最近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话一出口,东昉随即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世子爷如此看重莹雪姑娘,莹雪姑娘肚子里的孩子也多半是墨书的,世子爷自然会不高兴。
“若你说错了话惹女子伤心了,该送些什么东西赔礼道歉才好?”傅云饮一脸严肃地问道。
东昉渐渐会意,世子爷原来是想讨莹雪姑娘的欢心。
“奴才瞧着,莹雪姑娘不是那等爱财贪物之人。”东昉不知不觉间,便把心里的思量嘟囔着说了出来。
傅云饮一时未察觉出异样来,听东昉如此说便忍不住在心里附和道:是了,她绝不是那等庸俗之人。
隔了半晌,傅云饮才恶狠狠地瞪了东昉一眼,只道:“多嘴。”
东昉不敢多言,便只笑道:“世子不妨投其所好。”
傅云饮无奈地说了声:“你这不是废话吗?爷难道不懂这个道理?”
话虽如此,傅云饮却仍是在心中思索了一阵,若想投莹雪的所好,他该当如何?
傅云饮的心中忽而忆起了二皇子那张光风霁月的脸,心中又是一阵难堪。
思量了许久之后,他才驾马赶去了西葫芦巷中。
只是刚翻身下马,负责照顾莹雪的婆子。便着急忙慌的跑了出来,跌在傅云饮身侧的马蹄旁哭喊道:“世子爷,莹雪姑娘不见了。”
傅云饮吓得身形一颤,只急切地追问道:“怎么会不见了?小竹呢?”
那婆子喘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本该是莹雪姑娘坐月子的时候,奴婢们如何能想到她存了这样的心思?”
傅云饮见这婆子非但答非所问,字里行间还有些推脱责任的意味在,随即便怒从心来,只骂道:“支支吾吾的说什么呢?还不快将来龙去脉好好的与我分说清楚?”
那婆子见傅云饮动了怒,方才开口道:“老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今早起来就没听见莹雪姑娘的声音,她素来是个喜静的性子,一上午不叫人进去伺候也是常有的事,只是没想到咱们送午膳进去的时候,却没瞧见莹雪姑娘的人,连小竹也不见了踪影。”
傅云饮听了这话,神魂都吓得险些移了位,他横眉瞪着那婆子,骂道:“那小竹呢?你们都是死人不成?难道还看顾不好一个女孩儿?”
那婆子见傅云饮愤怒若此,便垂下头小声说道:“莹雪姑娘昨日睡前吵嚷着要吃醉红楼的糕点,又让那几个伺候的丫鬟去城西杂货铺去买些拨浪鼓之类的新奇玩意儿来,将我们这些伺候的人都支开了去。”
傅云饮再顾不得和这个婆子继续磨嘴皮子工夫,他便立时翻身上马,骑着马便开始在大街小巷中寻找莹雪的踪影。
她刚刚生产完没几天的工夫,且还带着个襁褓里的幼童,身边又跟着个瞧不起东西的稚童,若是遇上什么歹人,岂不是会死无葬身之地?
此时已接近京城宵禁的时刻,皇宫也早已落了钥,傅云饮没法去相熟的殿前司搬救兵,便只得把自己安插在京城里的暗卫皆唤了出来。
“即刻去寻。”傅云饮吩咐完这句话后,就立刻拍马钻入街坊之中,继续寻找莹雪的踪影。
他心里也是万般的悔恨,莹雪这般出走,必是因被自己伤了心的缘故。
傅云饮心急如焚,边错眼不落地在大街小巷里寻找莹雪,边在心内不住地祈祷,只盼着莹雪能平安无恙。
若是因自己的卑劣和多疑,让莹雪和女儿受了伤害,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傅云饮蒙头寻了半个时辰后,皆没有寻到任何莹雪的踪影。
他的心一点点地下沉,心头处也蒙上了一层绝望的阴霾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