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腊月二十八了,年关将至。
律所里的人,从前两天起就越来越少,同时随着弥漫起来的,是越来越浓重的年味儿。
黄瑶仍伏案埋头在工作,她下午的飞机回京海,此刻,正着急将年前的工作,做最后的收尾。
手机嗡嗡的震动声烦得她不行,终于,敲完了电脑屏幕上的最后一个标点符号,黄瑶伸了个懒腰,捞起了电话。
她起身活动了活动颈椎,目光落在了办公桌面上,毕业那年的合照。
那张合照里,一共有六个人。
黄瑶同寝室的四个姑娘,站在最前面,一左一右各有一个男孩,拥着自己的女朋友,笑得开怀。抛开宿舍里最小的那个姑娘,大学四年始终没有谈过恋爱外,那张合照这么看,唯独少了黄瑶的虎叔。
大学里的后几年,舍友也偶尔追问过黄瑶的“童养夫”,黄瑶的回答一律都是,上大学去了。
上大学?上什么大学?都什么年纪了还上大学?何况,即使当年同唐小虎仅匆匆一见,那人周身的气场气势,怎么也不像没上过学的人啊?
黄瑶听了这话,撇了撇嘴,说,“嗯,也不是没上过学,念过商学院的mba。”
……虽然可能,跟肄业也没什么两样。
“哇!那是不是那种——前半生实现了财富自由,后半生去追求理想重新念书去了——那种完美的小说人设!他去读什么专业了啊,瑶瑶?”
黄瑶眼皮抽了一下,最后含含糊糊地,来了一句,哲学。
“牛/逼!”舍友这么回答。
害,监狱里能读什么专业,学学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制思想,学学核心价值观,学学马/列/毛/中/特,学学新思想,这专业设置谁家大学里,都绝对都是哲学大类,黄瑶也不算说谎。
后来,许是见两个人实在是,看起来没什么联系了,渐渐地,也没人敢再同黄瑶问起她的“童养夫”。
直到毕业那天,黄瑶的“童养夫”才算是,又重新回到了大家的视野中。
他人当然是没到,但黄瑶收到了一束花,那花很小众,大伙几乎都没怎么见过。最后还是黄瑶自己说,这叫银莲花。
随花一起送到的,还有一张小卡片,花店的员工专门告诉黄瑶,这卡片不是他们代写的,而是订花的人早早寄到花店来的。
毕业快乐,童养夫敬上。
黄瑶哭笑不得,虎叔的字实在不怎么好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小姑娘很嫌弃,好好的一句话,怎么到了虎叔嘴里,就一口的江湖味儿,活脱脱像□□上香……
可她终究是开心的,她一面在心里默默感谢安欣,一面小心翼翼地抱着那束花拍摄了她全部的毕业影像。
手机还在孜孜不倦地震动,黄瑶终于按下了接听键。
“喂,黄瑶,好久不见,我刚回津城,有没有时间,我们见一面?”
“不了,我下午的飞机回京海,现在差不多该动身去机场了。”
电话那端小小地沉默了一下,男人再度开口,“……瑶瑶,我就在你律所楼下,下来吧,我送你去机场。”
“学长。”
黄瑶从大楼里走出来,第一眼,许嘉就认出了她,他们倒也不算很久没见,之前偶尔因为工作,两个人还会有交集,只不过这份交集,随着黄瑶实习期结束转正之后,越来越少。
许嘉研究生毕业后,进入了津城市检察院。起初黄瑶实习做律师助理期间,还跟着做过几件刑法案子,他们是校友,又是老熟人,偶尔接洽检察院的工作,所里就会派黄瑶来。今年年中,黄瑶实习结束,正式成为了有证的执业律师,立马的,黄瑶做了个令许嘉瞠目的选择——她去做民事律师去了,还主做家事方面的案子。
许嘉专门请黄瑶吃饭,想劝劝这个小师妹,哪怕,就以学长师兄的身份呢。
“黄瑶,你当年基础打得那么好,不做刑辩多可惜?那个时候,我们宿舍都打赌,你今后会不会是全国排第一的女刑辩……”
但黄瑶仍旧如过去一般,在电话中毫不拖泥带水地拒绝了许嘉的劝阻及邀约,她说,谢谢学长,但没必要了。
许嘉起初也不明白,什么叫,但没必要了?
但是他最近,好像发现了端倪。
许嘉刚从首都回津城没几天,他被上级部门抽进了一个工作专项组,在首都待了大半年。工作组内的成员五湖四海,其中,就很巧的,有京海的同僚。
也不过就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吧,京海的同事聊起了几年前轰动京海一时的大案。
“不可思议吧,我们当年整卷归档,都觉得不可思议,最后所有案情展开,都围绕着一个姑娘,年纪那么小,连带着市长,连根拔起……啊?小姑娘?我没见过,公安最后没给她立案,人回去上学去了。哦对,好像是你校友,要我说啊,你们津大法学院,真是人才辈出……叫什么?我哪知道,犯事儿的那家人姓高,但她是那家的养女啊,叫什么我真不知道……”
许是灵光一现的念头,专项工作结束,临到分别,许嘉千叮咛万嘱咐地恳求京海的同僚,回去替自己查一查当年的档案,他有预感,至于是什么样的预感,许嘉也说不好。
就在昨晚,许嘉终于接到了来自京海的电话,对方在电话中婉转地讨好与探寻,让他叹气。
“许老弟,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在首都这么久,也没听你说过,你跟最高检的许副检察长……哦哦,档案,对档案我一回来就替你查了,这不是刚回来比较忙,一抽出时间,我就给你打电话了。那个姑娘果然不姓高,她叫黄瑶……”
像是灵光一现的直觉得到了肯定,所以,即便许嘉知道不合规矩,但他仍旧没有控制住自己,他再次拜托对方,能不能将当年涉案人员的照片,发给他看看。
就在刚刚,许嘉收到了一连串的微信,他的目光最终停在了那张脸上,那张多年以前,他们就对峙过的,唇上带了一个刀疤的男人的脸上。
所有的故事线,似乎终于都从脑海中串了起来——黄瑶为什么当年如此热爱刑法?她是热爱吗?她才不是,她才不想当什么第一刑辩,她只想当他一个人的刑辩。后来,他不需要她的辩护了,她就不再碰那些,对她和他来说,都无用的东西了。
等许嘉再回过神的时候,自己的车已经停在了黄瑶律所大楼的地下,自己的手机已经拨通了黄瑶的电话。
现在黄瑶已经坐在自己的车上了,到了许嘉验证预感的时刻了,两人却陷入了沉默。
“咳,你现在还每年都回京海过年?”
黄瑶点了点头,紧接着想到许嘉在驾车,改作开口,“是,每年回京海过年,平时有时间,我也会回去。”
“你家里,还有人吗?”
还有人吗?黄瑶一贯的机敏,嗅出了不寻常的味道,她可从没跟人提过自己的情况,许嘉这句话问的看似没头没脑,但却暗藏深意。不过,她倒也不介意这些,“有,我爸在京海,挺多亲人,也都在京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