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书婷在勃北图书馆借的第一本书是《第一炉香》,但她没有还。借到书的那个下午,她又搬家了,连书包都没收拾。
在校门口碰见一个带着大腕表和金链子的男人,那人叫住她,拉到一边说“勃北不安全,收拾一下东西送你去京海。”
临海城市潮湿,风里都带着水汽,天空死人一样惨白的,她回头看见楼上来来往往的学生。
“陈书婷!去上课啊?”几个拎着松松垮垮的书包袋子的小男生舞着手朝她喊。
80年代的临海城市,香港电影和改革春风一起吹入,卡拉ok遍地开花。学校扯着广播天天强调仪容仪表,学校扯着广播喊注意仪容仪表,男生侧不过耳,后不及领;女生前不过眉,发不披肩。
陈书婷的mp3里播小虎队,头发刚刚过肩。
她被视为异类存在,永远在转学,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一个学校到另一个学校,兜兜转转回来又离开,黑白的校服外套里藏着鲜红欲滴的指甲,书包底下垫着一把□□。
枪是陈刚给的,陈刚是她的父亲,也是陈泰的左膀。
“干这一行,手里多少沾点命。”陈刚手上粘的命只多不少,一对去拉货的夫妇,连人带车滚下山崖,导致对方工程进度迟迟不前,以小博大,陈泰赢得很彻底。手无缚鸡之力的理发店老板,给妻子治病借了两万,利滚利越来越多,赔上理发店还不够,最后要陈刚杀了他,这招叫“杀鸡儆猴”,要所有人都知道在陈泰这里欠钱不还是要掉脑袋的。陈泰干事不留余地,陈刚还帮他拔了理发店老板妻子的呼吸机。
医院杀人的那天,陈书婷在门诊大厅碰见陈刚,她手上缠着绷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陈刚追上她问怎么弄的,陈书婷回头刀子一样的眼神将他从头到脚划了一遍,“爸,我要一把枪。”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无路补遗骸。陈刚放的火烧到她陈书婷的脚边,她被人跟踪,一路奔到学校时不小心被生锈的栅栏划伤了胳膊。
校医把她送到医院,伤口太深了,需要缝合。
陈书婷问医生会留疤吗,医生看着她年轻漂亮的面孔,安慰道“没关系,幸好不是留在脸上。”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一条恶虫一样的伤疤,从小臂一直爬到胳膊肘,狰狞地将她的梦撕裂了。
母亲是个裁缝,给她做各式各样的衣服。
从电视上看到伊娜德拉的走秀,陈书婷模仿她,在镜子面前仰起头,从卧室走到客厅。
裙子被风鼓起来,露出一对光溜溜的小腿,鲜明难忘的红色,是青春期的初潮。
陈书婷13岁,兵荒马乱地迎来自己的青春期,蒙在被子红着脸说自己以后要当model 。
1884年,父亲刚从监狱里放出来就发了一笔横财,从小而窄筒子楼搬到大而宽的平房。早上喝昂贵的牛奶,身高一路窜到一米六五。成衣行业进入市场,陈书婷收到迟到的父爱,陈刚从外面回来总给她带一条裙子,包裹她的梦。
然后呢,1887年,14岁,母亲突发疾病去世,陈刚再次入狱。陈泰把他保解出来,隔着门缝陈书婷窥见混着血和罪的生意,踩着人头做的梯子,攀上泼天的富贵。
她最后一次收下父亲送的裙子,白色的,梦一样紧紧包裹她纤细的身体。借着月光,站在落地的镜子面前,她不敢开灯,一旦开了灯,好像梦就要碎了。
京海变天,陈书婷甚至无暇怀念过世的母亲,在堆满家具的货车上,仓促的收拾自己。
带着一堆又一堆的东西东奔西躲,从慌乱到麻木,她看着满柜子的衣服,安慰自己,没关系,反正她还有梦可做。
上海时装公司要组建第一支服装表演队,海报贴得京海到处都是,陈书婷撕下来夹到课本里,上面写的身高要求164,她还超过4厘米。
再次路过张贴海报的公告栏时,她就被跟踪了,然后就是送医院、打麻药、缝针,小臂厚厚地缠上绷带,陈书婷颤抖地撕掉海报,她知道自己去不了。
连命要握在对方手里了,还谈什么做梦呢?陈书婷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陈刚低头抽了一口烟,吐出一句对不起。
母亲的骨灰盒里面藏着一把枪,陈书婷把它拿出来,陈刚发现了。
暴怒,嘶吼,他卡着陈书婷的脖子要她交出来,陈书婷挣扎着从身后掏出枪,对准陈刚的额头。
“爸爸,你知道我多恨你吗?”
枪没有扣动扳机,陈书婷不知道怎么用枪,就像她不知道怎么面对编织她的梦又将她打碎的父亲。
枪还是留在陈书婷手上,陈刚拍了拍她的肩,说“我会保证你的安全,不会有事。”
拿什么保证,她已经被卷入这场罪与血的纷争里了。陈书婷将枪收进书包的最底层,连带着眼泪一起用文具袋压好,然后拉上拉链。
在去京海的路上,陈书婷沉默地座在后座,送她去京海的司机手臂上有两道交叉的刀疤,那天在公告栏下的人也有一样的刀疤。
陈书婷摸出枪,手颤抖的藏在书包里。以她的位置,举起枪可以正中他的后脑勺。
车子在转弯,走的是山路,等过了这条道,直行的时候,她就开枪。
司机在后视镜里看出她的异常,问她“落了什么东西。”
“学生证,我还要办转学手续的。”
“泰叔帮你办了。”
泰叔?送她巧克力、昂贵首饰、衣服的叔叔?父亲信任的老板,过命交情的友人?
她来不及细想,车过隧道一路狂飙,陈书婷借着说话的空隙,摸索着扣动了扳机。
手上粘命的人对枪很熟悉,司机问她是不是陈刚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