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只准乖巧得像个假人罢了。
不过是没有人爱自己罢了。
时间久了,总是会习惯的。
但现在有个姑娘来爱他了。
她会每年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来给他过生日。
她会告诉他不高兴了就哭,生气了可以发怒,喜欢什么就去喜欢,不想做什么那就不做。
她会答应他一切条件,满足他任何愿望,明白他没说出口的心事。
但他的十张抵用券还没来得及用呢,现在这个姑娘就软倒在他的身上,高烧烧到要晕过去,生命力仿佛一点一点流失。
她说她想回家,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昏黄的路灯不再晃动了,轻微的颠簸感消失,宋思思有了一点反应,她睁开眼,尝试自己站直,但仍然只能勉力挂在余一言身上。
这是第一次生病妈妈不在身边,又在十足陌生的城市,四周亮着一盏盏夜灯,但道路是完全寂静的。
世界好像仅剩他们两个,只能彼此相互依偎着。没人在这时候来帮忙,就仿佛可怜的小女孩和她的火柴棒,在孤单的深夜里,划完最后一根,也就失去最后一点希望。
过高的体温让她的牙齿咯咯作响,但她的心里反而渐渐安定下来,只要能握住这根火柴,恐惧便不会漫上来。
她听到他在说对不起,有什么顺着他的眼角落下来,她尝到了一点淡淡的咸味。
她用唯一一点力气把他抱紧了些。
“爸爸,你别哭,我会没事的。”
前方再次出现了黄色车辆,但它挂着停运的灯牌,余一言不带希望地招了招手。
但它停下来了,一个理着的平头的黝黑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上车吧,要不要帮忙?”
这是个话痨但好心的四十岁大叔,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地说话。
“我很久没开过夜班了,本来是要回家睡觉的,大半夜的也没什么人。”
“你们是外地人来这旅游吧,嗳呀,烤海鲜不能乱吃,海里泡久了也不能喝冰椰子,太凉了,犯冲。”
“这烧得不轻吧,我再开快一点,医院不远了。”
……
余一言背着宋思思跨进急诊室大门的那一刻,从没觉得消毒水味儿能这么好闻。
把宋思思放到椅子上,他强撑的那口气就泄了,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有个医生走过来看了看,给量了体温:“39°C,这怎么弄的?烧多久了?吃过退烧药没有?”
“呦,这个得有42.1°C,这温度很危险啊,再烧上去就不得了啊,这已经有点迷糊了吧,得马上打退烧针。小伙子赶紧去挂个号,还起不起的来?”
“没吃过药,我马上去挂号,麻烦您帮帮忙。”
医生扶着宋思思进里间了,余一言强撑着跑去挂号窗口,哆嗦着从包里掏东西,手抖得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他就一股脑儿全倒在了台板面上。
等拿了缴费单回去,宋思思已经有点清醒过来,一个人坐在皮凳上,看见他进来,伸出手要抱他:“爸爸,医生说要打屁股针。”
余一言走过去搂住她:“你怕痛吗?忍一忍,很快的。”
宋思思抱住他,把头闷在他的肚子上,发出嗡嗡的声音:“不是,那是个男医生,我不想。”
“医生眼里没有性别,打针而已,没关系的,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宋思思不说话,只摇着头,她生病了之后好像变得特别脆弱,余一言感觉到腹部的衣服被浸湿了一块。
他有点无奈地摸了一下她的头:“那我去找医生,看能不能给你换一个。”
话才说完,就有护士进来了。
医生并不负责打针,打针的是护士。
护士姐姐让扒下一点裤子,身体尽量前倾地坐着,余一言伸出手臂横在宋思思身前,方便固定住她。
一大块酒精棉贴上来,转着圈的在皮肤上来回消毒,宋思思被冰冷的感觉刺了一下,未知的恐惧促使她紧紧攥住了余一言的小臂。
但肌肉注射比想象中还要痛得多,当针扎进来的那一刻,宋思思控制不住,一口咬在眼前的手臂上。
这一下不轻,但余一言没吭声。
护士在缓缓推着针管,液体进入的感觉比刚才还要再痛一点,宋思思的牙齿无意识地加大了力道。
等到最终放开他,余一言的小臂上已经留下一圈很深的牙印。
“爸爸,对不起,你痛不痛?”
余一言一手帮她按着止血的棉签,一手轻轻去摸她的脸:“我不痛,你还痛吗?”
“怎么会不痛?这都要渗血了,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我没关系,这一点很快就会好,你不用抱歉。”
那圈牙印确实如他所说,很快消褪了。
但有一道血痕一直没有消失,成为余一言手臂上一个永久的印记。
查了血常规,医生的诊断是食物中毒,需要先输三天液,及时补充电解质,暂时只能吃白粥,挂完针退烧了就能走,会有反复,低烧自己吃药就行。
两个人坐在走廊上挂吊瓶,宋思思已经睡着了,头靠在余一言肩上,可能因为才哭过,她现在像只猫咪一样,发出很细微的呼噜声。
余一言单手拧开瓶盖,咽下一口水,疲惫感漫上来,但他并不敢合眼,勉强撑起眼皮,吊瓶还要人看着。
他拿手机搜索白粥怎么煮才能更好吃,又查了食物中毒的注意事项,心里默背几遍。然后打开地图查看了民宿附近的超市,规划着要买哪些东西。
等一切要看的看完后,他又拿手背贴了贴宋思思脸颊,还好,和他差不多的温度,体温应该有降一点。
他松了口气,脊背微微松懈下来,视线漫无目的地瞟到了对面墙上的白瓷砖。
上面有一道裂纹,年深日久的,没有修缮,变成个黑漆漆的、豁着口的狰狞样子。
他的神经被这道豁口刺了一下,有一瞬间后悔和宋思思在一起。
没有他,他们就不会来海市度假,没有他,也不会上那个小岛潜水,没有他,那么宋思思也不会生病。
宋思思说想回家、想要妈妈的时候,他只能说对不起。
他害她生病了,但什么都做不了。
他是个很悲观的人,想和宋思思一辈子在一起是真的,这是他最大的愿望。
但觉得自己不够好也是真的,爱宋思思的人太多了,他只是其中很普通的一个。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照顾好她,他也不确定自己值不值得被爱。
宋思思窝在摇椅上,看着在厨房忙碌的余一言,有个想法变得越来越坚定。
距离那晚已经过去七天了,烧彻底退了,也不再呕吐,人精神了很多。
七天来,没有妈妈在身边,但余一言把她照顾得很好。
他简直不像一个也生着病的人,每天三顿不落得给她煮饭;没力气洗澡就用湿毛巾一点一点给她擦;隔两个小时就会给她量体温,夜里睡觉也一样;入口的开水都会试过温度再拿给她;去超市还会记得给她买杂志以防无聊。
因为之前还得挂针,暂时不能回家,他就一个劲儿抱歉,直到确定自己真的不想回去了才停下来。
医生说白粥里可以适当加点别的好消化的食物,他又一大早出门买菜,变着花样给她煮粥。
除了妈妈,她又有了一个可以全身心依赖的人。
宋思思站起来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他的肩膀很宽,贴在上面,那股安心感又浓了一点。
余一言正在洗一棵小青菜,记得她不爱吃叶子,便摘了只留下杆,见她靠过来,把水调小了:“你去椅子上坐好,不要过来,水会溅到你。无聊就看电视,有什么想看的书可以跟我说,我下午去给你买。”
宋思思贴在他背上,拿脑袋蹭了蹭,那个想法更坚定了:“爸爸,我们毕业就去领证吧,我想嫁给你。”
余一言愣住了,大约有半分钟,厨房里只有哗哗的水流声。
他不敢回头,把青菜放进水池里,但水笼头依然开着,试图压住喉咙里的哽意:“你……你想清楚了吗?你还在生病,可能因为身体难受,人很脆弱,才会一时冲动。”
宋思思在他背上轻轻咬了一口,但马上又改成了吻:“我已经完全好了,我没有冲动。”
“可是我害你生病了,我没照顾好你,我不够好。”
“你为什么要这么想,这不关你的事,你不要再道歉。”
宋思思顿了顿又说:“我觉得你很好,和我妈妈一样好,我现在就想嫁给你。”
余一言把水关了,反过身去吻她。
这个吻很轻柔,余一言一点一点在她的唇上辗转着,宋思思想到了春天细细的微风,夏天消暑的凉茶,秋天金色的稻田,冬天温暖的日光。
她被余一言抱到了厨房的岛台上,她听见余一言在耳边问她:“你确定完全好了吗?”
她点了点头,于是头顶的吊灯晃起来。
她感觉到余一言比以往都要热,但他也比以往都要温柔。
头顶的吊灯晃得很慢,慢到她忍不住催它晃快一点。
吊灯晃得辐度大起来,宋思思快看不清它的身影了。
但它并没有晃太久,她只稍稍求了求,它便停下来。
然后晃动的从吊灯变成了她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