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钱的飞机落地了,比原定计划提前了一天。报社改制的事儿是板上钉钉了,他再和上头耗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晋主编,辛苦了。”司机恭敬地接过晋钱的行李。“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晋钱用力的闭了闭眼睛,完全打不起精神
“先回我家一趟,取点东西。”
他把自己扔进车的后排座,瘫坐在那里
“主编,建议您注意一下仪态。”
晋钱本能的端正了身子
“多谢提醒。”
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一个多小时的噩梦,晋钱睡得很沉,但并不解乏。司机将车子停到别墅门前
“主编,到了。”
“行李什么的先不用管了,直接把车开报社去,去库里换辆好车,你亲自去接出版集团的王总,我已经在墨香居订好了房间。还有几个需要接的,司机你来定,接待规格我发到你手机上了。
哦,还有,通知下去,以后别叫主编了,叫我晋钱总吧,这名儿吉利,多叫叫。”
“好的,我明白了。那我让别的司机过来接您。”
“不用了,一会儿我自己开车回去,我也得去接个人。”
车子慢慢消失在视线里,晋钱这才回头看了看没关严的房门。他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进去,可之前拟好的合同和要盖的章都在家,他最好在今晚这顿饭局上把那几个老总都哄好了,让他们乖乖签字,这样改制的第一步也算迈踏实了。
只能硬着头皮往屋里进了。
他在门外脱掉了皮鞋,轻手轻脚的钻进屋子里,好像他才是那个见不得人的人。果然,一楼的地板上,两个人能穿的所有衣服全部破罐子破摔的散落在各个角度刁钻的地方,晋钱看了看,女人的内衣、风衣外套、歪在地上的高跟鞋,这几个他眼熟,应该是妻子的,只是那条男款西裤和十分骚包的衬衫夹有点陌生,不过他能确定的是,这不是他自己的。保姆的房门紧闭着,她们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处理起来轻车熟路,只要女主人不发话,就算房子炸了他们也决不出来。
尴尬的是晋钱要取的东西在二楼卧室。
说起来妻子还是不错的,起码她和别的男人从不在自己的卧室里,不过不是妻子心怀愧疚,而是她觉得那张床那个环境总会让她不自觉的想起晋钱的脸,她现在已经没那么喜欢晋钱的脸了,破坏情绪,影响情趣。
妻子今天心情很好,老远就听见房间里传出来的声音。
晋钱拿了东西,快步走过了那扇几乎全开的门,又突然停住,回头看了看,起伏的被子已经丝毫掀不起他心中的任何波澜,只是厌烦,仅此而已。
门被关上了,震天的响。
房间里的男人怕是要找个中医好好调理调理了,心病可不好治。
鄢寒刚刚搬到这个小区没几天,房子才收拾了个七七八八,之前在战乱国做了一年多的记者,见了太多一辈子也不会在国内见到的场面,二十几岁的姑娘,心里已经沧桑的像个死了几百回的老妖婆。她是那届公派学生里坚持时间最长的,现在公派的期限到了,上面直接给安排回国内一家很出名的报社,大难不死,必须公费养老。
这不,传统报社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能在这个地段租下个高档公寓也算是下了本钱,虽说面积小点,但她一个人住足够了,周围商场医院学校之类的,要啥有啥。不过这个地方太新了,每天吵的很,不是这家商铺开业,就是那边进货堵车,礼炮声、车笛声,不绝于耳。在国内,这样的情况自然算不得什么,但总能让她想起之前的经历,比如一栋突然炸毁的建筑,比如废墟里伸出的绝望的手,比如莫名其妙堵车的队伍里,鸣笛声也掩盖不住的自杀式汽车爆炸袭击,比如那些永远沉睡在炮火里的生命……她的胃有些痛了,这是刚去国外时落下的毛病,起初报道这样的场面,总是要吐的昏天暗地。
电话铃声将她从回忆里拖了出来,她看了看,是个陌生的号码
“喂,您好。”
“你好,是鄢寒?”
“对,您是……”
“我叫晋钱,是长吉报社的主编。客套话我就不说了,现在有个事,咱们长吉报社的改制通知下来了,你也知道,之前咱们能吊儿郎当、爱答不理的做纸媒,都是上面照顾着,现在,纸媒衰落是避免不了了,咱社里公费养老的人却越来越多,我看了下,你在这些人里算是实力派,现在养老还为时尚早,如今报社自负盈亏,有实力的人才有资格留下。这样,今晚上陪我去见几个出版大户,能签下他们,你这公寓就还能住,签不下,单位哪天黄了都说不准,你要是留好后路了,就当我今天没打这个电话吧。
就这样。”
手机屏幕亮了又灭,电话已经挂了有一会儿了,鄢寒还是有点懵。
这个晋钱总是什么路数?什么叫改制定下来了?合着我鬼门关那儿里里外外蹦跶了一年多,回来还是得从头开始?
公寓住不住的倒不稀罕,反正她也不喜欢这儿,早就动了找房子搬走的心思,但是搬走可以,房租总不能自己掏吧?
她翻了翻前几天去报社报到时拿回来的手册,对照了下,确实是主编的电话号码。这还没见过面呢,直接把人家炒了是不是不太好?就算浑身都是反骨,也不至于还没上班就直接给领导穿小鞋吧。
拨回电话
“领导,去哪集合?”
“下楼吧,我车在门口停着呢。”
鄢寒换了身干练的西装,不施粉黛,整个人一下变得凌厉起来,那是一身只有真正经历过枪林弹雨才磨得出来的气质。什么都没拿,揣了个手机就出门了。
卫生间的门开了条缝儿,一双眼睛全程注视着鄢寒的一举一动。
他看见鄢寒从那扇比较厚重的门走了出去,半天没有声音,这才蹑手蹑脚的走了出来——
眼前的一切,十分陌生
一人多高的穿衣镜照出了他现在的模样,这镜子透亮的晃眼,比玄丘山上的泉水还清澈,他摆了摆手,又晃了晃头,确定了,那镜子里的人就是自己,虽说长相未变,头发却不知何时短了许多,清早侍女梳的发髻不见了,连那根青翡木的簪子也没了踪影,白衣青衫变成了半截袖子的半卦子,两条腿的裤子本该是衫子里的衬子,现在也直接露在外面,好没体统。
他是被一阵叮叮当当的乐曲吵醒的,听不出是什么乐器所奏,却不是寻常的丝竹管弦。
一睁眼就发现在自己在那个小房间里,房间没有窗户,有个倒吊着的铁莲藕,闪着红字的大水桶,一伸手就会出水的铁管子,还有个老大老大的白瓷缸,就盛了那么点水,这缸子太沉了,根本搬不动,看来这儿的人力气甚大,竟能用这么大的缸子喝水。
音乐突然停了,就听见女人说话的声音,男人扒着门缝儿往外瞧,屋里分明没有第二个人,女人却一直拿着的板子一样的东西说话,那板子里真的有声音传过来,这是什么仙术,玄丘山上还从未有过。莫不是什么千里传声之类的?
男人在镜子前转了几圈,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天刚刚黑下来,楼下商场的装饰齐刷刷的亮了起来,男人走到床前,闪烁的灯光晃得他睁不开眼,这儿的光和山上的也不一样,他从小到大只知道蜡烛火把能照亮,却也只是暗黄色,偶尔点了篝火,却也不会亮到如此这般。更何况这么多的颜色,本以为玄丘山已经是仙山中最好的地方了,却不成想,还有这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倘若学了这些本事带回玄丘山,岂不美哉!
男人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回玄丘山带几个聪明的仙童仙子过来,这儿要学的东西还挺多的,自己怕是要学到猴年马月才能小有所成。
男人手腕翻转,起势诵决
房间里的机械挂钟滴答滴答的响着,像他殿门口的荷叶滴漏。
他睁眼看了看自己,还是刚才那副样子,要非说有点什么变化,大概只是更加尴尬了。
奇怪,怎么丝毫感觉不到自己的灵力?
又反复试了几次,还是没什么效果,额头上笼了层细密的汗珠,上次施法费这么大劲还是刚刚上玄丘山当小学徒的时候,都过去千百年了。
男人细看了看房间,又到窗前张望了一番,他确定自己被困在了这个方形的盒子里,几十个这样的盒子摞在一起,密密麻麻的。
最底层的盒子外面,有人在行走,他们是怎么出去的?男人越看越着急,运足了气对着楼下大喊:
“嘿!诸位仁兄,你们是怎么出去的?可否告知小仙,事后必遣仙童大礼重谢!”
石头掉进水里好歹还有个响声,他的话喊出去,就像清晨山上花池里的雾,直接散在了空气里。
想是自己的声音不够大,男人又喊了几次,这次终于有人回答了
楼下窗子里,伸出个脑袋
“阁下尊姓大名?”
男人隔着窗子,听不清那人说些什么
楼下的人又喊了几声,大概明白了这男人应该是不会开窗户,比比划划的教了半天,总算是打开了
男人兴奋的盯着打开的窗户,里里外外的来回看,像是发现了一个新的世界,眼睛里都闪着光
“嘿,哥们儿,别玩儿了嘿!我听你在那喊了半天了,喊啥呢?”
“哦,”男人双手作揖“多谢兄台相助,若非你授我手诀,我怕是要永生永世困在那盒子里了。”
“啥?”
“不知兄台在哪修行?还望告知。待我回山,必遣仙童大礼相谢。”
楼下的人更懵了
“我说哥们儿,你要是有啥不舒服的我就帮你打个120,家里有没有别人了,不行我上去陪你待会儿,等医院人来把你接走,我也算送佛送到西了。”
“佛?兄台此言差矣。吾非佛,而是仙,玄丘山君是也。”
“你再不好好说话我可回屋了啊!”
“屋?回屋?”男人回头看了看这四方盒子“难道你甘心被困在这个盒子里?看来你还是修行尚浅,连半点仙人的骨气也没修成。”
楼下知难而退,转身走人,反正说了半天一句也对不上。
窗户关上的那一瞬,楼上的玻璃被震的嗡嗡作响。
男人急的在屋子里直转圈,将自己会的法术试了个遍,竟没有一个灵验的,连他平日最瞧不上的术士算卦卜吉凶都试过了,完全没有任何回应。他抬头瞧了瞧门口,越想越想不明白,那个身形娇小的女人都能轻而易举的打开,怎么到了他这儿竟像上了千斤铁锁一样,任他是搬是扛是推是撞,纹丝不动,想到这儿,头上刚撞的大红包又有些吃痛。平日身子轻得像片羽毛,腾云驾雾,或御剑而飞,不过是看他心情好坏。可刚试了几次,仅仅是从桌子上跳下来,就笨重如蠢猪一般,摔在地上咚咚作响,震得脚筋像被雷公凿了一锤子。
正懊恼着,门外有人可着劲儿的砸门,男人心头一乐,想是谁家英雄听见自己刚刚的撞门声,过来救命来了?男人捂着摔痛的屁股一瘸一拐的跑到门口
“外面是哪位英雄?”
片刻安静,外面人有些凌乱
“外面是哪位英雄,小仙在此先谢过了。”
……
“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病!在楼上作什么呢?我家吊灯都快被你震掉了!还他妈让不让人活了?”
男人想了片刻
“妈?小仙没有妈。吾乃玄丘山上灵草所化,无父无母,仰赖帝君偏爱,这才修成人形,修炼千年,方掌一方仙山……”
“你跟我在这儿装精神病呢是不是?”
“哦,对了,英雄刚刚说什么活与不活是何意?莫不是英雄此刻也被关在这样的盒子里?或是有什么别的难处?英雄还是先顾着自己,再想着救人吧。多谢英雄大义了。”
……
“行!你行!老子不跟你一般见识!”
“老子?莫非英雄与老君相识?那他在不在你身边,可否帮在下传个话?”
“我服了,行了吧?我找能治你的去!我就不信你也敢这么跟警察装疯卖傻的!你给我等着!”
门外没了声音
男人以为的好事儿,又落了空。他抬头看了看窗户“哎?刚刚是不是因为高度不够所以飞不起来呢?”他走到窗前,低头目测了下,这个高度怎么着也有个七八丈,应该足够了
算了,豁出去了!
男人一只脚伸出了窗外,一阵凉风吹来,不自觉得往回收了收腿。
他心一横,眼一闭,深吸一口气,预备!
“门开了,欢迎回家。”
鄢寒回来了。
她这人也不是完全没有酒量,在酒桌上从来就没丢过人,难的是回到家,进门就是断片的开始,常常第二天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不过丢人丢在自己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天色有些晚了,是窗外霓虹灯也照亮不了的黑暗,她隐约觉得窗口有个人,又看不太真切。
啪!
她的家没有特别大,格局也不复杂,除了卫生间所有的功能区都在客厅里,一盏灯就都能照亮。
“你谁啊!”
鄢寒半睁着眼睛,努力想看清前边的人
“你怎么在我家?赶紧滚蛋啊!要不然我报警!”
男人收回腿,尴尬的搓着衣角,他在想一个像样的理由,不过很可惜,并没有。
鄢寒头晕的不行,似乎一瞬间就忘了这个男人的存在,此刻在她眼里,沙发才是天底下最实用的东西。男人呆在原地,看着女孩胡乱的脱了外套、鞋子,随手把包扔到一边,一头扎到沙发上呼呼大睡。他就那么在原地站着,像是被施了什么法术,一动也不敢动——女孩头发凌乱的散着,盖了一脸。尽管他心里默念了一百遍男女授受不亲,但还是决定帮她理一理脸上的头发,万一憋死呢,万一呢?
男人将鄢寒的头发别到耳后,嘴里还念叨着
“这地方处处都好,怎的这女子却这般放肆,披头散发,短衣短裙,是何体统,”边说边把鄢寒正了正,一股浓浓的酒气扑面袭来,灌了他一鼻子“这……这味道,怎的如此酸臭,”男人没忍住,干呕了下“小小女子,将自己喝成这个德行,真是……这要是在我山上,必定把你打回原形,再罚修个三百年……”
鄢寒突然睁开了眼,嘴巴鼓鼓的,急得直哼哼
“什么什么?姑娘这是怎么了?什么意思?”
噗的一声,实在没憋住,吐出了那么一点点,又马上闭紧了嘴巴
“啊!别别别!别喷我脸上,你等着,你吐到……你吐到……”男人又急得在屋子里转起了圈,好不容易找到了个趁手的家伙
“好了,可以吐了。”
鄢寒闭着眼睛吐了个痛快,男人还算体贴,又拿水来给她漱了漱口。
胃里总算是舒服一点了,只是头晕没有丝毫缓解,今天晚上实在是喝得太多了,那个晋钱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一把手的不冲锋陷阵,全指着她这个小卒子挡枪挡剑的,他是能喝红的绝不喝白的,能喝一口绝不喝半杯,到了鄢寒这儿就是酒杯倒得满,情分走得远,宁可躺着吐,决不坐着侃。
她看着忙前忙后却又有些不知所措的男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哎!”鄢寒指了指男人,“你过来”
男人没说话,一脑门子问号
“对,就你,过来。”
男人顺从的走了过来
“蹲下点,太高了,看不清”
男人又照做
鄢寒突然勾住他的脖子,两张脸离得越来越近……
“看你这面相,呵呵”鄢寒突然松开他,重重得躺回沙发里“看你这面相,怎么说也得三十大几了吧?这么大年纪还出来干这活儿,不容易。我没带多少现金,大衣兜里好像有几百块钱,你拿去吧。回去找个正经营生干,都一脸褶子了还想赚这钱,你亏不亏心啊?”
“胡说!我哪来的褶子!”
“大叔!别以为我喝多了好骗,我眼睛可好使着呢,要说你长得吧,确实挺好看,但是确实不适合啦!该干啥干啥去吧,啊!”鄢寒拽了个毯子,窝在里面,嘴里还念叨着“这晋钱真他妈不是东西,给那几个老总找得都是年轻漂亮的,到我这儿怎么就这规格了,我又不缺祖宗……王八蛋……老娘替他扛那么多酒就这待遇……”
呼噜声越来越夸张,鄢寒终于睡踏实了。
男人试了所有能试的办法,就在鄢寒进来那一刻,彻底放弃了跳出去的想法,因为刚刚从桌子上跳下来的腿疼还没有丝毫缓解,这要是从窗口出去还飞不了,岂不是要粉身碎骨了。他又回到刚刚醒来的地方,坐在地上,呆呆的望着头顶的铁莲藕,并且在一伸手就出水的铁管子和超大白瓷缸子之间选择了后者,他很渴,尽管他几乎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渴,但这一刻,喝水的想法占据了他的所有思绪,在他的认知里,装在杯子里的水更干净,管子里的……他想到了殿门口的滴漏,那根管子里的水不知道来来回回的转了几千年了。
一夜无梦,鄢寒睡得很好,梦里没有枪炮声和呼救声,真是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