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消融,天色初霁。
正月二十五,立春时节,云淡风轻,天气逐渐有了转暖的迹象。益州城内绿意初显,桃李争妍,比前些日子热闹了不少。
值此佳节,谢府上下却无暇踏春出游,赏一赏这难得的早春光景——因为崔家人从建康远道而来,昨日已到益州,今日便要登门行聘。
用过早膳,谢睿在前厅等候,心头莫名紧张,频频起身,来回踱步。
谢睿正出神,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声:“阿爹?”
随着一声轻柔的呼唤,一个窈窕的身影迤迤然走了进来。
女子打扮清新明丽,削肩细腰,身着豆青色多折裥裙,裙长曳地,莹润的脸上带着明亮的笑意,抬手皱眉间无不透着一股温婉动人的劲。
屋内仆从纷纷向她问好:“二姑娘好。”
此人正是谢家二姑娘——谢云闲。
谢云闲在益州名气很大,不仅因为她是谢府二姑娘,身份尊贵,更是因为其秀外慧中,举止娴雅,且才识横溢。
与普通大家闺秀不同,谢云闲此人喜怒不形于色,为人处世滴水不露,对所有人都是同等的彬彬有礼、得体大方,无人能从她那淡淡的笑意间摸透她半分真心。
因此益州百姓常笑言,这谢二姑娘的心是天底下最深的湖,波澜不惊,一颗石子投进去,立刻沉了底。
谢云闲款款踏入前厅,见谢睿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忍不住走上前问:“阿爹,怎么了?何故这般唉声叹气?”
她声音细软婉转,比屋外莺啼燕语更甚,不经意透露出的细腻温柔容易让人沉醉其中。
谢睿摇头叹息:“唉,阿爹就你和兰儿两个女儿,无论崔家把你们哪个接走,带回建康,阿爹心中都是万般不舍……”
谢云闲扶谢睿坐下,给他轻轻捏着肩膀,笑着宽慰道:“阿母生前常说,这女儿呀,再宝贝也是要嫁人的。但您别忧心,我这心无论到了哪儿,都是最挂念您的。”
谢崔两家联姻,乃是孝帝旨意。
几百年来世族门阀权势盛大,以谢、关两家为最,一文一武,权倾朝野,名满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谢家子弟才情过人,身居朝廷要职,辅佐帝王功业,成就显著;关家子弟则金戈铁马,战于沙场,在江山伟业、巩固政权上居功至伟。
然而,世族权势过大,先帝在世时便十分忌惮,有意削藩集权。孝帝即位后,重用寒门,接连提拔刘、崔、王几家,以牵制世族门阀,更是明目张胆翦除权臣,打击士族门阀,谢、关两家不免首当其冲。
谢睿虽为嫡出,却不慕名利。六年前谢云闲的姐姐谢微芳病逝,谢睿悲不自胜,又逢朝中乱斗,便举家搬至益州,远离名利场,过上了斗草簪花的安稳日子。
而今不知怎的,孝帝突然挂念起益州谢家两个女儿尚未婚嫁,便有意牵头与崔家的婚事。元宵方过,崔家便请媒人来提亲,问了名,取走了二姊妹的生辰八字去占卜,今日是来送聘礼的。虽未定是谢云闲还是谢兰,但谢家就这两个未嫁的姑娘,必是其一。
谢睿道:“益州至建康三千里,路途遥远,往后想见一面都难。阿爹怕你们受了一路风尘,到了建康,嫁入崔家,却平白受委屈,无人庇护。我即便着急,也要数日才能得知,反倒苦了你们。”
“阿爹这是什么话?”谢云闲给他倒茶,笑道:“谢家在建康又不是没人,崔家也不是不讲道理的,有什么好发愁的呢?若是我去,您有什么放不下心的?若是兰儿去,凭她那绝不吃亏的性子,也必不会受委屈的。”
听了她这一番话,谢睿一颗悬着的心总算安稳了一些,道:“罢了,多愁无益,待崔家的人来了,我再细细与其商议。”
“阿爹辛苦了。”谢云闲道,“对了,今日是姨娘生日,我备了礼,现在给她送过去,先退下了。”
谢睿挥挥手,道:“去罢。”
南桑院内。
谢云闲走在前,荷华抱着礼盒跟在后头。礼盒里装的是一件新衣裳,是谢云闲特地托人画图绘制的,画了约莫三四版,才最终定稿。衣服由上好绫罗制成,做工精细,花纹繁丽,单是从徐州送至益州就花了一个多月。
荷华小声道:“今日早膳怎么不见陆姨娘和三姑娘?”
谢云闲不以为意:“大抵是昨夜兰儿又黏着姨娘,在她房里睡了。”
谢云闲的母亲名为白溪,原为徐州富商白裘之独女,乃谢睿发妻。陆姨娘名陆瑞岚,自幼陪在白溪身边,服侍左右,两人一同嫁进谢家,白溪生了谢微芳、谢微芳和大哥谢帆,陆姨娘则生了二哥谢观声和谢兰。
白溪在谢微芳病逝后悲痛不已,受风寒后染上了头疾,之后两年愈发严重,最终于四年前病逝。
说来也巧,谢云闲的兄长谢帆——谢家嫡长子,在白溪逝世后,突然沉迷佛学,擅自致仕入寺,剃发为僧,于益州城东南寺庙修学,不复出。谢睿为此勃然大怒,卧病半月才好。
自此仅剩谢云闲一人。陆姨娘对她还不错,给谢兰备礼物的时候也会给她多备一份。更小一些时,她受了风寒,陆姨娘还会亲自给她喂药。
方至房前,忽闻哭声从房内传出,两人皆是脚步一顿。
紧接着,屋内又是一阵瓷片碎裂声,似有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
谢云闲心道不妙,担心是有贼入窃,正欲推门进去,却听闻里头传出谢兰的声音:“娘!您要是我亲娘,要是还认我这个女儿,就帮我给爹求情——我不嫁我不嫁我不嫁!”
谢兰的声音本是清脆如珠落盘,此时却沾满了哭腔,变得嘶哑而委屈。
陆瑞岚的声音也从房内传出,正在好言好语地相劝,温柔又心疼:“兰儿啊,你若不愿,娘怎会为难你呢?”
谢兰素来伶牙俐齿:“那人拿了我和姐姐的生辰八字,凭什么是我非嫁不可?你跟阿爹说,让姐姐嫁给那个病秧子不就行了!”也一向不顾他人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