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雪靠在门前望着外边走来走去的士兵,还有廊下那位交代事务的将军。
拓连刚交代完士兵后,一转头,正对上桐雪探究的目光,只那一瞬,桐雪的眼珠子忽然亮了起来,咧开嘴冲着拓连笑着挥挥手。
拓连表情严肃,眼神中毫不掩饰地透露出一股嫌弃。
此女子,与他家郡主天壤之别!
至桐雪跟前,恭敬地朝她拜了拜:“郡主有何吩咐?”
瞧吧,再不情愿,不还是得乖巧的毕恭毕敬的。
桐雪在内心嘲笑着他。
“拓连将军近几日好忙啊!我还想着过两日就要成婚了,入了陵安王府,肯定是不得自由,不如今日你带我出去逛逛?”桐雪狡黠地笑着看他。
拓连依旧一脸严肃,毫不客气道:“郡主既知成婚在即,还是应该好生待在驿馆,以免多生事端。”
听的出来他语气不善,桐雪也不气恼,反而笑的更甚:“有拓连将军保护,能有什么事端?”
“此处不比南玥,望郡主赎罪。”连应付也不想应付了,拓连转身便要走。
桐雪脸上的笑容微滞,忽然叫住了他:“拓连将军。”
拓连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便听到女子轻轻淡淡的声音飘过来:“拓连将军,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成见?”
拓连转身,一脸冷漠:“郡主何出此言?”
桐雪感觉他有些阴阳怪气,自己便也没好气道:“嘴上叫着郡主,态度却是天差地别。”
拓连没有说话,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大概是觉得她实在没有一个郡主的样子,和他的郡主简直云泥之别。
桐雪笑着问他:“我成婚之后,拓连将军就会回南玥了吧!”
拓连没有回应。
桐雪笑着继续:“那,她呢?”
拓连突然瞪着她:“郡主慎言!”想要发怒却又恐声音太大惊动了旁人,却看到桐雪脸上依旧挂着笑容。
“所以,以后我在陵安王府,生死由命?”
几乎是冲到她面前,拓连大步上前,对着桐雪咬牙切齿道:“郡主,属下没有过问当日陵安王何故忽然抢婚,也请郡主噤口,不要追问你不该知道的事情。”
他怒了?就因为桐雪提到了她?
真是奇怪啊!
桐雪敛去笑容,摆出做小伏低样:“拓连将军说的是,我记住了。”
看着拓连的背影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走廊尽头,桐雪才收起脸上无辜的表情,歪着脑袋靠在门上陷入深思。
他不过问陵安王抢婚,是已经找人将她查了个干净吧!
事情变得复杂了起来,桐雪开始有一丝不安。
————
子夜时分,桐雪将丫鬟都遣了出去,只留下一盏灯,她坐在软榻上,在榻桌上摆了一副棋盘,黑白棋罐一左一右放置在两旁,她取了三颗白子,第一颗放在了天元,其余两颗分别放在右下方的某两个点,接着又取出许多白子摆在先前三颗的附近,直至最后一颗落在右边星的位置。
她看着被摆满的右下角,思索了会,左手从黑罐中抓出一把黑子。
左边星一颗,下边星一颗,其余的一颗颗插入了右下方的一堆白子之中。
现下的棋盘看起来很像一块疆域图,且,主要是东陵国的疆域图。
右边星、左边星、下边星分别代表东陵、西秦、南玥的帝都,天元则是鲁州,天元之下分别是柳州和鄞州,其附近则是祁州、青县、雾山,青县以下接近两国边界的还有一个小小的地方叫作丘县。
而白子之中混杂的那些黑子,其实桐雪也不知道具体是哪些地方,或者说是哪些势力、哪些人,可以说是东陵国中暗藏的某些毒瘤。
四年前,她自丘县而出,至雾山,等待四年后的某一日某一人的到来。
那人自鄞州而来,将去往烟都,而她也将在祁州完成第二个任务之后奔赴烟都去找寻他,只是阴差阳错,弄成了现在这样,如今要代替南玥郡主与其成婚,也不知这样的差错究竟是好是坏,会不会弄巧成拙反而让她接下来的任务很难进行下去?
桐雪有些发愁。
烛光轻轻晃动着,桐雪投映在门上的影子也跟着轻轻地晃了两下,倒是像极了她平日里笑得发颤扭动着身体一样。
而此时隐匿在树上的那人原本已打算离去,却在此刻突然改了主意,忽然一跃而下,直至窗前。
只听“吱呀”一声,窗户被推开,接着轻轻落下。
桐雪猛的抬头,便看到不远处一人一身黑衣玉立在窗台前,他笔直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沉寂地像个被遗忘在风雪里的雕塑,且是个若隐若现、如同海市蜃楼般的雕塑。
因着光线太暗,桐雪差点就要认不出来他了,要不是太过熟悉这人钻窗户的陋习,桐雪还真以为这东陵帝都的皇家驿馆遭遇了盗贼刺客。
桐雪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无可奈何道:“王爷,你这是……睡不着,出来溜达?”
他没有回答,紧接着一阵疾风飘来,烛光忽然被灭,随之轻慢的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直至榻前落座,他方开口:“你也睡不着?”
桐雪知道他灭掉烛光是为了不惹人注意,想到自己面前的那副棋盘,倒突然感谢这样的环境了,否则还真不好解释。
黑暗中,看不到彼此的样子,但桐雪依旧笑着回道:“是啊,明日就要成婚了,紧张得睡不着。”
她分明是笑着说的,但昭如风还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不安。
“害怕?”他问。
桐雪想了想,说:“Emmmm,倒不是害怕,就是未知的事情太多,担心会出什么问题。”
顿了顿,男子沉稳的声音飘过来:“不管出什么问题,都有我在。”
他在给她安心,桐雪明白,可她历来独个儿惯了,总是很难对旁人有十分的信任。而她也知道,昭如风又凭什么这般信任她呢?她在祁州遭遇的事情恐怕早就被他查的一清二楚,如今她牵扯其中,不管是昭如风,还是墨念雪,都不会放过她身份的任何细节。
她认真地望着前方,尽管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她却知道,眼前的人也一定在看着她。
猜疑,试探,什么都好,总归免不了这一步。
“王爷,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桐雪忽然道。
空气中一片安静,他没有说话,她却知道他在等着她说。
“王爷娶我,是为了报恩?”她问他。
她不是真的想知道什么答案,只是觉得如果她不主动坦诚布公一部分的话,恐怕他也不会来问。
而她又为何这么问呢?是又想与他胡诌些什么吗?
“算是。”他答。
“只是报恩吗?”她又问了一遍。
昭如风反问:“不然?”
桐雪接着道:“那之后呢?你我成婚之后,我是以南玥郡主的身份生活,还是你的陵安王妃呢?”
这么直白的追问让昭如风微微一愣,沉默了一会儿,他问她:“你希望是什么?”
而不管是南玥郡主,还是陵安王妃,都让桐雪觉得无所适从。
任务三,入陵安王府,她本想循序渐进,方不至于让她的目的太快暴露,现下顶着南玥的帽子,实在惹眼,况且这么快牵涉进两国之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命活到那个时候。
桐雪深叹了口气,又像是鼓足勇气似的,她慢慢道:“王爷,我只是一个普通女子,以我从前的身份,必是配不上你,如今却是有赖于我这张同南玥郡主七八分相似的脸,让我得以一步登天。”
昭如风有些惊讶,这不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他道:“你是这么想的?”
桐雪道:“我如何想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人是这般想的,他们如今不知倒也罢了,可我毕竟是冒牌的,总有一天会有人知道。”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墨念雪能做,别人也能查。
“王爷已经在找她了吧?”
“王爷找她,必不会是想让她重新回到她的位置做这个郡主、你的王妃吧?”
昭如风的心莫名沉了沉,严肃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听女子淡漠如水的话语一字一句落入耳中。
“你是想……杀了她吗?”
她一连串地问,他甚至来不及答,她果真全都猜得到。
昭如风有些迷惑,甚至一度觉得面前的这个桐雪根本不是在雾山的那个桐雪,从前她喜欢装傻充愣,可是今天却又迫不及待地点破一切。
他静静地望着她模糊的轮廓,尽管并不能看到她的五官和表情,他却知道,那双泉水般的眼眸,此刻一定浸满了陌生和疏离。
他问:“你不恨她?”
恨?她该恨吗?即便她隐约猜到了墨念雪的意图。
“自然是有些怨的,但说到恨,还谈不上。”
“她看着柔弱,我猜她大抵也是一个有些冷血的人,至少人命,她不那么在意,这次我李代桃僵的事,想必也有人为此付出了性命。”
这么大的事,想要干净,灭口总是免不了的。
昭如风查的很清楚,白洮也不是吃素的,人,他可以找,但他不会不明不白地找,原本白洮以为只是一个平民百姓的事,却不想牵扯这么深,所以之后当他被陵安王府的人找到,他必不敢对昭如风隐瞒。
在阴暗中成长的人,必不会对这世间有多大期待,昭如风早就麻木了,可是如今他却开始担心,这份麻木被心思通透的她窥见。他一直知道桐雪不是表面表现的那般,她聪慧,且看事情太过透彻。
“桐姑娘,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不是这般聪慧透彻的人。”
桐雪却苦笑着说:“是王爷太高看我了,我不是聪慧,我只是觉得像你们这般身居高位的人都比较漠视生命。”是做医家太久了吧,桐雪都不太敢相信自己竟会说出这种话。漠视生命?一直以来,她又何尝不是?
昭如风忽然急切地解释:“桐姑娘,不管你信与否,我从未漠视过你的性命。”身居高位,她果真也是这般想他的。
桐雪怔住,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对面的人轻轻叹了口气,顿了顿,才慢慢道:“只是如今,你我骑虎难下,只有在陵安王府,我才保得住你。至于,是当南玥郡主,还是陵安王妃,亦或是……你还是你——桐雪,只要你想,我都随你。”
这话的意思,即便她想离开这里,他也会帮她,不管用什么方法。救命之恩当真如此好用。
桐雪低头,看着榻桌上微微反光的几颗白子,淡淡道:“那王爷可否放过墨念雪?”
“桐姑娘,你……”他的声音急切而无奈。
“王爷觉得为难吗?”她依旧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实则到这个地步,昭如风已然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改变不了她的决定,她不会强迫他做出选择,可他总是不忍背离她的选择。
“你知她不是简单地让你替嫁。”
“我知道。”
“你知南玥国主的真实目的。”
“我知道。”
“所以,你说服我的理由?”
拿什么去说服他呢?
桐雪伸出手捏起榻桌上天元处的白棋,握在手中摩挲着,思索了片刻,道:“因为,她若死了,必会有人立马戳破我的身份,届时若有人说我是受你指使也会有人信的。”
桐雪早该猜到的。
墨高则怎会释怀四年前三州被东陵收复之辱,而昭如风的所作所为在这件事中起到的作用他更是不会忘记。
和亲?不过是一场骗局罢了!一场注定牺牲的阴谋!
而墨念雪就是这场阴谋中被牺牲掉的棋子,她原本带着绝望赴死,可却遇上了桐雪,一个不仅治愈了她肺疾的神医,还和她长得如此相像的女子,简直天意,让她命不该绝!她忽然生出一股生存的希望,威逼利诱着桐雪去顶替她的位置,心甘情愿地奔赴死亡,而她从此便可获得自由,没有皇权的束缚,没有阴谋和算计,甚至恢复了健康,她自然要好好珍惜接下来的人生,而那个救了她的女子,不过也是贪恋富贵而已,便让她尝几日这飞上枝头的感觉,也算是一种补偿。
桐雪也是有些同情墨念雪的,可是同情,不代表原谅。只是如今,墨念雪却是死不得了。她以为自己逃得了命运,可墨高则和昭如风又怎会放过她?
她若老老实实地赴死,便也算完成了墨高则的命令,不管是睿王还是陵安王,都是一出好戏。她若不肯,墨高则大约也是有其他法子的。
拓连近几日的异常大概是因为失去了她的消息吧!只是桐雪不知,是墨高则,还是昭如风?
“王爷。”她轻声唤着,语气异常温柔:“我知道你这十多年的苦楚,南玥于你而言,不只是敌国,更是血海深仇,如今南玥国主又将主意打到你的头上,原本你是可以避开的,可是……”说到此处,桐雪没有再继续,她只是低着头,轻轻握着那颗白棋,眼里涌出对自己的无限失望,因他看不见,所以她毫不掩饰。
终究,她还是要这般利用他......
沉默......
过了许久,榻桌忽然被抬起挪到了内侧,他欺身坐了过来,带着窗外香樟叶的气味逼近桐雪。
桐雪什么也看不见,更来不及反应,错愕之时,对方已伸出长臂将她揽了过来,她毫无防备地靠在他的肩上,双手不知如何安放,耳边是男子低沉的声音:“可是,谁让是你呢?”
“是你,即便被利用,我也甘之如饴。”他的声音又轻又柔,可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
利用?是说墨高则,还是她呢?桐雪眼里的失望已慢慢转化成不忍:“王爷?”
“我叫昭如风。”
“嗯?”桐雪愣了愣,随即跃跃欲试着开口:“昭……如风……”
第一次听她唤他的名字,昭如风不由得笑了,将怀里的人箍得更紧,柔声道:“桐雪,你大概不能明白,那日我听到你说愿意时,有多欢喜。”
自鄞州查案,途径青县,被刺客逼至雾山,遇见她。后遇铁匠莫名之死,察觉事有端倪,改道鲁州查探军营内兵器供需,回京之时途径祁州,令云木协同南霆璟顺手端了山匪救了南玥郡主,并与其一前一后到达烟都,不久后在昭元羿手中发现他所赠之物,暗中搜寻她多日无果,本想颠覆整个京都也要找到她,却忽然得知与兵器供需相关之人在祁州与京都交界现了踪迹,事关东陵王朝及百姓安定,他虽不忍却还是抛下她亲自去抓人监审,可因此,却差点让她嫁与他人。
在祁州,救了南玥郡主,离间了山匪的小神医,是她。
在京都,当街抢了睿王东西,被南将军捉入知府大牢的小贼,是她。
往陵安王府送点心,邀陵安王一见的南玥郡主,也是她。
原来,她曾经不止一次地离自己那么近,可偏偏,每一次都恰好错过。
那日,当他策马奔至皇宫,见那神坛之下的女子正是她时,他到底还是紧张得留了痕迹,不管不顾的,就将人抢了过来。
他想,那一刻,他大约是疯的,可当他听到她说她愿意时,他竟觉得那一时疯着也很好。
此刻的桐雪是有一丝后悔的,她在愧疚,她分明很了解这个男人的最薄弱之处,还利用他的过去来达到目的。如今,他真的对自己动了心了,她却开始害怕了。
“明日大婚,你不必害怕,一切有我。”昭如风沉稳的声音又传来。
桐雪没有回答,他继续道:“信我,可以吗?”
昭如风轻轻拍着桐雪的背,似是安抚她内心的忐忑。
桐雪苦笑,他竟还挂念着她的担忧么?
“好,那墨念雪……”
昭如风轻叹了口气:“都由你。”